雷安命。

Eunoia,绑文@mercury.
雷安洁癖
很少聊天!不会讲话!一人乐很开心()

【雷安】一颗心。

*神父雷×恶魔安

(为避免理解混乱,请注意:除了第一部分,文章的时间顺序为后发生的事件→先发生的事件,倒叙

 

 

[此时此刻]

他的脑袋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肯定是后面不知道是谁扔过来的;真是有够大胆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罪魁祸首——一个被揉了不知道几百遍的小纸团。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幻想着许多辱骂的字句,肮脏的字眼,已经开始暗想自己是否要还击。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展开那个小纸团。

 

上面画着一颗心。

 

 

 

[两年后]

 

说吧,让我放掉你,代价是什么?

 

一颗心,恶魔低声说道,一颗心。

 

我为您奉上各式各样的人类的心。半跪在地上的恶魔恭敬地抬起头,略施法术,让祭坛上的神父看到他手中暗红色的心脏。请看这颗心,来自近日破产的地产大亨,内含两分贪婪八分绝望,甘味绝佳;再看这一颗,是从一个苦恋人夫而不得的女子胸膛中取得,内含三分仇恨七分妒忌,香甜非常。以及这一颗——

 

够了,无耻之徒。蓄着黑发的神父,站在高处,冷漠而轻蔑地俯视着恶魔。是什么让你以为神职者会稀罕你这恶魔从人类那里强取豪夺的恶果?

 

我有自知之明,神父大人,但我也足够了解您。恶魔单膝跪地,音色谦卑但毫不怯懦。我知道您需要心脏。

 

您自己的心脏,本身就有隐疾,现在更是日渐衰弱;您的灵魂,本身就衰薄暗淡,现在更是行将就木。人类的心脏上,残存着灵魂的碎片,您若囫囵食用,那灵魂的力量一定能让您尊贵的心脏延续曾经的搏动——

 

黑发的神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饶有兴趣、毫不遮掩地打量着恶魔。

 

你是一个做过功课的交易者,我欣赏这一点。神父说道。但很可惜,你了解的还不够。我是神父,我不需要罪恶的心脏。贪婪和绝望,负面和罪恶,在我的口中不是甜蜜是苦涩的,它们会破坏我的虔诚和神圣。更何况——

 

——身为人类,我无法食用同类的心脏。耶稣会抛弃我,会判定我为堕落之子,而那时我会死去,你也一样。所以——

 

——所以您需要的不是一颗人类的心脏,恶魔飞快地接上话头,像是早有预谋一样,大胆地抬头望向神父。

 

我为您带来一颗恶魔的心脏。

 

哦?神父笑了,好奇心从他紫色的眼睛中毫不遮掩地流出。你为我带来什么?你自己胸膛当中那同样罪恶的一颗吗?那充满着仇恨和恶毒,会让我食用之后立刻毙命的一颗心吗?

 

不,请您放心,请您放心。恶魔十足谦卑地低下头。它来自我的同类,却比这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接近神明。它是一颗圣洁的心。

 

恶魔摊开了手,他的手心中呈放着一颗鲜红色的、宁静而漂亮的物什。

 

圣洁的恶魔的心。

 

神父睁大了他紫色的眼睛。

 

 

 

[一年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后]

 

棕色头发的恶魔喘着气。他看着黑暗中的影子。他的同类。

 

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影子说着,喃喃自语。恶魔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还是你觉得不习惯?这和你做善行不冲突……地狱这么大,“那位大人”没有功夫来管是不是每个恶魔都在作恶……

 

问题不在这里,棕色头发的恶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他想保持聊天的轻松氛围,但很明显已经无力维护正常的呼吸。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什么。

 

是为了救那个神父,我懂,我懂——影子百无聊赖地说。你真是个糟糕的孩子;我当初救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还以为我也算有个徒弟了。结果我仍然是个孤单的恶魔,我的“徒弟”到死都还在想一个人类的事……

 

对不起。棕发的恶魔慌张无措地抬起头,声音中有一丝出乎意料的歉意,我……我不是……很抱歉,要让你一个人……

 

算了算了,浪费时间的话就别说了。影子宽容地笑了。你还剩半分钟,还想要说什么?需要我为这颗心附上一封信让他随货拆封吗?

 

别,千万别……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棕发的恶魔一下子慌了,笨拙地比着手势,更何况这不是我送给他的……这只是物归原主……

 

嗯哼,我记下了,所以遗言呢?

 

棕发的恶魔在这宝贵的半分钟内犹豫了十秒。

 

没有。他无力地吐出一口气。什么都不用说,一个字也不用提……不过,如果可以的话……

 

他微微闭上眼睛。

 

请帮我把他的十字架偷过来,插在我的墓上吧。

 

 

 

[一年十个月后]

 

和恶魔做交易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恶魔问他,蹲在地上,手法娴熟地打开穿着西装的男人的胸膛。血从男人的脖子、眼睛、胸腔出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恶魔不得不每过几秒就用魔法把鲜血变没。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用眼角打量着神父——我还以为你们这些神职者都看不得恶魔杀人呢。

 

我是例外,这个死者也是例外,名为雷狮的神父躺在沙发上,平静地观赏着眼前的杀戮。我是个机会主义者,看到机会就要上;很可惜,你杀的这个男人也是个机会主义者,他因为不择手段的贪婪已经害死了两个人,因此,他是有罪的。放任你杀他,不会造成我的罪孽。

 

恶魔掏出男人的心脏,听见这话,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你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把双标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人类。

 

多谢夸奖。神父毫不动容。

 

恶魔将心脏掰成两半,放一半在神父面前。那么,就如同我们交易所说的那样,你取走这一半心脏,作为代价,我可以不受你阻挠地离开这栋大宅。

 

如你所愿。

 

神父说。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没有浪费半秒钟的时间,在恶魔在拿走他的那份心脏的一霎那,用尖锐的银十字架狠狠地贯穿了恶魔的身体——恶魔抽搐着,僵住了;他甚至还没有机会斥责神父违背承诺,就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双眼;黑色的鲜血像两条小溪一样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神父则退后一步,让十字架像鱼叉一样,准确地叉住他的猎物,并轻松地拔了出来——

 

恶魔的心。

 

神父颤抖了一下,克制住自己,将银色十字架上这颗漆黑颜色的心脏凑到眼前。一缕诡异的紫色烟气从心脏上不住地往上飘,看起来就像魔女坩埚里的有毒气体。神父到底还是犹豫了片刻,但当他凑过去时,一切都停不下来了。

 

仅仅只是一小口,强烈的恶心和不适感却是几近致命的。罪恶的滋味比极致的苦涩还要苦,比究极的刺痛还要痛。神父捂着胸口,抽搐着,几乎想要尖叫——

 

我不该相信那个女人的,我怎么会相信她说的话——

 

他花了比吃下那一小口多了好几倍的时间,才把那一口恶魔的心脏吐了出来。神父虚弱地咳嗽着,靠在沙发上喘息。他感到绝望。唯一的出路显然已经被锁死,他要带着这颗衰弱而痛苦的心脏度过余生。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吃的。

 

一个声音说。

 

神父循着声音的地方望了过去。巨大落地窗的窗沿外,在银色的月光下,一只恶魔扑朔着翅膀悬浮在空中,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他的眼睛比最绿的宝石还要绿。

 

安迷修?

 

雷狮想起来了,这是这只恶魔的名字。说起来,他饶有兴趣地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安迷修是他所见过的,第一只有自己“名字”的恶魔。好巧不巧地,也是第一只从不做坏事的恶魔。

 

你怎么不去忙着与人为善,过来拜访我了?雷狮打量着他,感到有些好笑:依目前的情形来看,安迷修说不定比他更适合做一个神父。他这个特立独行的珍稀物种,可比自己善良多了。

 

只是来顺道提醒你一下,恶魔的心脏对于你来说是有毒的。棕发的恶魔从高空中平静地俯瞰着他。恶魔行过的罪恶会在心脏里沉淀,对于圣职者而言,那是最糟糕的毒药。甚至只要一小口都可能毙命。

 

对所有恶魔都是这样吗?雷狮笑了:那么你呢?你这个整日与人为善的“恶魔”呢?

 

我的心脏大概没毒。

 

许久之后,安迷修这么回答他。

 

如果送给你,你会要吗?

 

 

[一年八个月零二十一天后]

 

雷狮的心脏病愈发严重了。

 

时常在半夜,他那衰弱的心脏突然疯狂地跳动,节奏紊乱,音律不齐;他感到一阵又一阵反复折磨过自己的绞痛,在夜半时分肆虐那颗可怜的心。

 

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会草草披上外衣,前往教堂的祷告室,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进行聊胜于无的冥想祈祷。他把手放在《圣经》上,而《圣经》里夹着他从神学院毕业时收到的那枚银色的十字架。这样能让神明听见你祷告的声音,他的老师这样说。让他看见你的善行,让他怜悯你的牺牲,让他赦免你的痛苦——

 

没用的,雷狮在心里疯狂地低吼,没用的。我行过多少善?我罚走多少恶?我在这区区几个月间拯救过的人比我二十多年来曾伤害过的人加起来还多。

 

神明如果有眼睛,如果有耳朵;如果他能看,如果他能听,他为什么还不来赦免这份痛苦?或者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死掉?

 

雷狮曾经找过医生,尽管这是违背神学的。他决定向科学稍微让步。可是无数个医生摆弄着他们的仪器,露出诧异而尴尬的神情。你的心脏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们说,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来看,和停跳没什么两样了。你如今还活着,或许真的是上帝赐予你的奇迹。

 

奇迹?

 

雷狮在心底冷笑。

 

给予这样令人痛苦的奇迹,比起死亡而言又好到哪里去呢?

 

 

 

最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帮助他的竟然是凯莉——和他就读于同一所大学里的神学院,专注于神秘学领域的老同学。

 

她先是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番他因病而苍白失血的面容,随后才咬着棒棒糖细细读完他的病情诊断单。

 

根据神秘学方面的研究来看……她半晌后才说,你或许需要附着着灵魂碎片的心脏才可以。只有那样的心脏才有强大的力量让你的心脏恢复正常。

 

什么样的心脏?

 

我怎么知道……强大的,必须要强大有力量的,这个条件必不可少,……或许你可以试试恶魔的心脏?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说,在看到雷狮的表情之后立马解释道,这样想不是很正常吗!你身为神父,对无辜的生命下手必然会产生罪恶,只有手刃那些原本就罪恶的生物才不会让你背负罪孽。

 

而恶魔就是最好的选择。

 

雷狮明白了。

 

 

 

 

[一年七个月后]

 

经过一整年漫长的学习,雷狮终于顺利从神学院毕业。

 

在宿舍里整理东西的时候,他无意间翻到了自己两年前刚进入大学时的学习课本。《量子物理学》、《线性代数》、《理论力学》……雷狮看着这些书,好像在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刚入学时自己对科学的渴望。

 

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的心中只有虔诚和神圣;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它就已经来了。比任何冲动都强烈,比任何决定都任性,这股突然的直觉让他在一年前毅然从物理学系转到已经没多少人在学习的神学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牵引着他走向神坛一样、平淡但不容回绝的愿望。

 

雷狮最后回顾一遍他呆了四年的寝室,从桌上拿起《圣经》和银色的十字架。时候差不多了。理想和未来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从今天开始起,他就是一名正式的神父了。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教堂是个属于救赎的地方,但它不属于雷狮。

 

在某日中午从祷告室走出来,送走一位痛失爱子的女士时,那股熟悉的绞痛感又开始在心头蔓延。雷狮用《圣经》压在胸口,想缓解那窒息般的痛苦,可是结果是可以预料到的。拥抱他的不是上帝的关怀,而是坚实而冰冷的大地——雷狮猛地倒在地上,疼痛让他几乎暂时性失明。

 

或许你应该求助于医生,教堂的见习牧师吞吞吐吐地提议道。圣父不会乐于看见他的孩子这般痛苦的。

 

 

‘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

 

在医院的长椅上,雷狮用《圣经》无力地捂着自己抽痛的胸口,疼到精神恍惚之际,他隐隐约约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一间病室里一个不和谐的身影;他像疯子一样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隔着玻璃仔细朝内打量——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恶魔,是的,一个活的,在白天显形的恶魔。棕色的头发,单薄的身形,扑朔的双翼,他正低下头,凑近病床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他那尖尖的耳朵垂在女子的嘴边,聆听着她那气若游丝、微不可闻的声音,那姿势温柔得仿佛在倾听情人的呓语。

 

我会的,我答应您。

 

雷狮听见这个恶魔这样说道:请您放心吧。我会替您照料好您的孩子的。

 

他还很小……他只有十岁……女子抽抽噎噎地哭着,生命力从她贫弱的身体里不断逃了出来。她很瘦,就要干瘪了。她的肺部已经抓不住空气,可是她干枯的双手像爪子一样死死地抓着棕发的恶魔。我想要他活着,求求你……我还没有给他过十一岁生日……我还想看他上大学……

 

他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女士。恶魔低声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比我还要善良。上帝会眷顾他的。

 

女子放心地笑了,呆呆地看着恶魔;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同时松开了牢牢抓紧恶魔的手。她终结了。雷狮看不见,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此刻飘出了她的身体,而同样察觉到这一点的也包括那个恶魔。

 

恶魔抬起头来,隔着玻璃门看着他:雷狮则发现自己撞进了一滩比春日湖水更漂亮的绿。

 

你还愣着干什么,神父?恶魔看着他,毫不畏惧。你该为这位女士祷告了。

 

 

 

雷狮知道自己的老师说过:罪恶的生物或灵魂,自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祷告的资格。他们的手指不能像信徒这样,交叉来向上帝祈祷。他们没有权利用那罪孽的唇舌,吐出侍奉上帝的经文。

 

所以,当看到这只恶魔在自己默默祈祷之时,努力十指交叉作出的祷告的姿势,雷狮感到有趣,又觉得好笑;他是他见过的最为“虔诚”、又最为“单纯”的恶魔;他甚至比神更像神,比人更像人。

 

喂,旁边的那个,你有名字吗?

 

恶魔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头上那根倔强的呆毛微微地颤抖着,眼睛睁得圆的吓人。像个兔子。雷狮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他别过头,定了定心神,在那位可怜的女士的手心画下一个十字。

 

我……安迷修。恶魔喃喃地说道,神情有些恍惚。雷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还有工夫发呆。难道是在想晚饭吃什么样的心脏吗?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七个月零三天后]

 

他醒了!他醒了!病房里的人们说道。

 

一时间,光亮、感知、声音、气息……全部涌入脑海。雷狮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突如其来的信息过载在他混沌的意识里面搅起涟漪,他差点想要重新蜷回令人安心的黑暗;但是医生走了过来,护士走了过来,他所熟识的人们也都走了过来,欣喜地凝视着他。

 

大哥!他记忆里从来不会以激动的口吻说话的堂弟卡米尔,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哥,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整整睡了七天七夜了。

 

七天七夜……?我……雷狮想说话,但他干涩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等他想要把那微弱的疑问句吐出来时,一向聪明的卡米尔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出了车祸,大哥……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你深夜开上高速,开得太快,不小心和前面的车追尾了。所幸,对方也没有什么大碍。

 

那我……?

 

你很好。卡米尔迅速补充,他说的很快,语速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你只是撞到了头,严重脑震荡……心脏也受到了一些刺激,可能会有一些心绞痛的后遗症。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雷狮看着他,看着病房,然后看着自己被缠满绷带的身体。奇怪的是,车祸的记忆好像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清晰;他感到思绪极度空虚,像是什么东西被挖出了一块,又用极其劣质的填料弥补。他完整健康,神智清明,但他无比迷茫——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了,被塞进一个陌生的躯壳,稀里糊涂地再次降生在这世界。

 

他本应是想要提出疑问的——他确实在隐隐之中觉得卡米尔向他隐瞒了什么——可是当他看到弟弟那熬夜产生的黑眼圈、疲惫而憔悴的神情、陌生而凌乱的仪表,他说不出话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大哥?卡米尔担忧地看着他。

 

很好,雷狮喃喃地说。

 

好极了。

 

 

 

人们都说他从那一天起好像变了。

 

雷狮不置可否。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他仍坐在病床上,一边翻阅杂志一边问卡米尔,我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你基本没变,卡米尔静静地说。要说实在有些什么——可能是比以前脾气好了点吧。

 

雷狮听得出他有所隐瞒,但他不打算揭穿。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太能想得起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了。

 

比如他自从苏醒那日就开始时不时心绞痛的毛病。

 

他理解卡米尔的解释:这是那场车祸所留下来的后遗症。但是让他完全相信这个解释仍然有些困难——这疼痛过于真实,过于强烈,过于频繁。第一次爆发这阵疼痛的时候,他正在病房内勉强锻炼走路,那强烈的心悸差点让他以为地震了。而疼痛仍旧像猛兽一样伸出利爪,在他的心脏上煎熬地挠着。

 

提起这阵疼痛的时候,他甚至和卡米尔打趣道,这阵痛苦实在是太过强烈了,如果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他或许会因为这疼痛而选择自杀。

 

卡米尔惊恐的目光让他迅速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是“别的正常人”——你的大哥怎么会因为这点痛苦而选择自杀呢?

 

 

 

但实际上,雷狮明白,“想活下去”或“不想活下去”,这样的理由和借口都是虚假的。

 

真正让他坚持并强忍疼痛的理由,是这颗正在他胸膛中,衰弱但坚定地跳动着的心。

 

雷狮觉得它比自己还要想活下去。

 

像是一只太晚破茧的蝴蝶,残缺了一只翅膀,已经窒息了,已经无法逃脱了,已经挣扎在死亡线上了,却仍然一刻不停地扇动着翅膀,衰弱、无力、勉强但坚定地鼓动着。

 

 

 

出院的那天,雷狮在自己的书包里面翻出很多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

 

当看到这本明显不是自己风格的书籍时,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卡米尔,我想以后做个神父。

 

出乎意料的是,卡米尔并没有阻止他这个决定。他提醒过雷狮“你以前是专攻物理学方向的”,雷狮说他知道。同样,这个事实也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波澜。他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却直到今天才意识到一样;相反,尽管是第一天翻阅这本《圣经》,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读了它很多年。

 

 

 

[六个月零二十六天后]

 

滴——滴——滴——。

 

越来越微弱了,这心跳声。恶魔说。你听的出来吧?他就快要死了。

 

他已经做恶魔做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尝过各种各样的罪恶和苦难,见识过不同颜色的人类的心脏,抚摸过千奇百怪种欲念的形状。死亡是他最喜欢降临的场所,这里绝望的浓度最高,甚至还会有几分恐惧,一口仇恨;恶魔总能轻易地沉浸在这仿若精神盛宴的痛苦之中,更何况——这是和人类达成交易的最好时机。

 

比如现在。

 

医生已经准备好了死亡通知书;护士表情沉痛准备迎接家属的质问;心率监测器上的线条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小小的波折几乎微不可见。这个人,这个躺在病床上,陷入无尽昏迷的黑发青年,——事实上,已经死了——恶魔可以这么笃定地说。他的大脑尚能苟且支撑一阵,但他的心脏已经停跳了。

 

这个世界上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的人很明显都是自欺欺人的傻瓜,但恶魔愉快地注意到,这一刻显然有人愿意站出来做这个傻瓜。

 

棕发的青年像一棵暴风雨中刚长出来的幼树一样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眼睛中绿色的湖水几乎要被抖动着洒出来,他的声音如同被打碎而再次黏合。他的手指贪恋地在黑发青年的发丝之间穿梭,这让恶魔感到讨厌。这是一股爱神赋予人们的情感,与负面罪恶相反的,圣洁的、让他感到不适的气息。

 

你是恶魔,棕发青年急迫地、不顾一切地问他,你可以把他救回来吗?

 

我不能让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跳动,因为那样死神会不乐意的。恶魔说。

 

棕发青年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

 

但是,我仍旧可以做到人类无法做到一些事情。恶魔指着玻璃门外窃窃私语的医生和护士们,说道:人类医学的上限,对恶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比如现在,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只要能立刻为这个人换一个新的匹配的心脏,他就能活下来。可惜这些医生中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这就意味着……棕发青年盯着他,如果能给他找到一颗活着的心脏。

 

那他就能活下来,是的,恶魔说。你很聪明。

 

 

 

这一切在魔法的作用下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恶魔顺利了结束了他的手术,看着他的交易者:棕发青年全程直直地盯着心脏监测器,直到终于看见熟悉的波折线出现在屏幕上时,才虚弱地吐出一口气。

 

他们的心脏已经彻底地交换了。此时此刻,在黑发青年体内微弱但坚定地跳动着的,是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心脏。那颗已经停跳的心脏在他的胸膛中冰冷地蜷缩着。

 

现在,代价是什么?他问恶魔。我会死吗?

 

恶魔哈哈大笑。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如果我想获取你的死亡,那么你在被我掏出心脏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我又何必用魔法维持你的生命?

 

那么你想要……

 

我想要你成为一个恶魔。恶魔看着青年惊愕的神情,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你这么有趣的人了,更何况我年事已高,常常被寂寞无情地折磨。世间万物都会想要有一个同伴——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寂寞了一百年的恶魔在今天收了一个徒弟。

 

他的徒弟——那个名叫安迷修的,新生的恶魔,被允许拥有短暂的十分钟来和病房里起死回生的青年告别。

 

恶魔在玻璃房门外安静又礼貌地等着他的徒弟。他看到安迷修露出纠结又羞涩的神情,十根手指复杂地缠弄在一起。他看到安迷修拉起黑发青年的手指,为他整理敞开的领口。他看到安迷修露出坚定的表情,垂下头,凑近黑发青年半张的嘴唇。

 

一股陌生的、宁静的悲伤让恶魔难受地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什么好闻的负面情感,这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

 

这让恶魔冰冷而罪孽的心感到残忍。

 

 

 

当安迷修逐一拜访过了病房外等待的、黑发青年的亲人和朋友之后,他已经向他们叮嘱了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

 

按照约定,他并没有告诉他们和恶魔交易的事情,但他们大多数人都能略微猜出一二。提到自己的行踪,安迷修笑着告诉青年的弟弟,他只是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很可能很久之后都不再会回来。

 

别担心雷狮,安迷修最后补充道,他会过得很好的。

 

恶魔很担心这句话的正确性——就凭刚才那十分钟来看,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俩的关系绝非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如果黑发青年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生命中的一个人永远地消失了,难保不会大发雷霆。

 

对于这个问题,安迷修笃定地说,这不会的——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达成这个目的需要借助恶魔的力量。

 

他在自己的新徒弟的拜托下,叹了口气,踱步到黑发青年床前。他把自己那属于恶魔的利爪覆盖在青年的额头上,发动独属于恶魔的魔法。很快,银色的记忆如同无形的蛛丝一样,缓慢地从青年的太阳穴处一段一段地抽出。恶魔没有刻意去看其中的内容,但他的眼前的确闪现了许多片段:一间洒满阳光的阶梯教室、一条铺满红叶的曲折小径、一场银装素裹的漫天大雪、还有一扇雨天黑夜里被打湿的车前窗。

 

当终于把一切的一切从黑发青年的脑内抽出之后,恶魔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罪恶:他感觉自己刚刚变成了一个刽子手;他杀了一个人。

 

把安迷修,彻底地从这个黑发青年的世界里抹杀掉了。

 

 

 

[六个月零二十四天后]

 

寒假到了。

 

神学院的安迷修是最晚放假的一批;当学校里几乎所有院系的学生们都已经考完试时,他还在寝室里为自己的《圣经·新约启示录》的长篇期末论文查阅资料,忙得焦头烂额。

 

雷狮说过要等他,不过安迷修觉得完全没必要:他们又不是住在一个城市,回家也不会顺路,为什么还要等着他?又不像是回家见家长什么的……

 

“咔嚓”,铅笔笔尖一下子断在纸上,安迷修为这个不成形的猜测而微妙地脸红了。

 

该不会真的是我想象的那样吧。

 

 

终于写完长篇论文的时候,他接到了来自雷狮的电话。

 

现在站到阳台上,雷狮在电话里对他说。我就在楼下。

 

安迷修一出来就看到雷狮带着那个蠢爆了的星星白头巾和同款星星白围巾站在雪地里,连伞也不打,鹅毛般的雪花飘在他的脸上、肩上、身上,活像一个过生日被抹满脸奶油的寿星,造成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安迷修很明显是笑得过于夸张了,因为雷狮装模作样地在电话那头咳了咳,声音里透露着不自然的愠怒:你笑什么笑。

 

我觉得你像个傻逼。安迷修做人一向很诚实。

 

雷狮怒了:你还想不想要惊喜了?

 

惊喜?他有说过要给自己什么惊喜吗?

 

安迷修一般都能把雷狮的“惊喜”猜得八九不离十。雷狮的风格是,他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送礼也是非常固执地按照自己的审美,并不听从任何人的委婉意见。上次安迷修生日的时候他送了一个长达半米的需要手动拼装的海盗船纸模,附带一个巨型玻璃瓶,每天还要到他寝室来监督他拼完。每当雷狮准时来找他看海盗船时,安迷修都要在心底怀疑他的男朋友是不是一个长了一米八六智商只有六十八的巨型儿童。

 

而这次……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能猜到雷狮想要干嘛了。

 

地上的雪很厚,雷狮踩进去差不多要淹没半个脚,他装模作样地在地上跺了跺,对着电话吼:安迷修给我看好了!

 

看着呢。

 

睁大眼睛!不许眨眼!

 

你几岁啊雷大爷。

 

雷狮在地上别扭地开始绕着圈踩起雪来,而安迷修觉得他以后肯定不是要被雷狮气死就是要被他逗得笑死:在雪地上踩爱心这种几百年前的俗套示爱方式是哪个直男教给雷狮的?他不知道他雷大爷已经很直男了吗?!

 

雷狮好不容易踩了一圈回到原点,安迷修已经笑得快要岔气了。雷狮目标太庞大的后果就是当他踩爱心踩回原点的时候原来的脚印已经被大雪盖上了,现在雷狮脚底下就只有踩了一半的爱心,可以说十分尴尬了。

 

……安迷修,不准笑了。

 

安迷修不理他。接着笑。

 

很好,你这是在玩火。雷狮装腔作势地学着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安迷修笑得更疯狂了),我现在就要上楼把你那张唧唧喳喳的嘴堵上。

 

 

 

雷狮在挂上电话的时候其实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八个小时前,他从安迷修的宿舍楼下来时对方那红润、泛着热气的面孔。

 

他打算去隔壁R城给父母买带回家过年的礼物,安迷修说怕冷不愿意出去。只是离开几小时的事,雷狮想了想也就应允了。

 

买完礼物惯例给安迷修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端倪就开始了。正说笑着的人说话的声音突然断断续续,然后变得很微弱。甚至好几十秒,对方都没有任何应答。直到这一步如果雷狮还不明白他就白当了安迷修几个月的男朋友了。

 

安迷修的心脏病发作了。

 

 

 

那感觉有多疼?

 

很疼。

 

很疼是多疼?

 

像养了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在胸膛里,没有破茧,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却还在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安迷修虚弱地比划着给他看。

 

雷狮记得那个时候安迷修苍白的脸,以及苍白的眼睑下黑的吓人的睫毛。就像一只蝴蝶一样。

 

雷狮想着那只蝴蝶,不由得重重地踩下了油门,在晚上八九点的高速公路上,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雪,蛮不讲理地往前开着,往前开着,往前开着。

 

要开的比他心跳的速度还快才能赶得上,雷狮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他看向前路的眼被雾气氤氲;他的车前窗被不留情的大雪疯狂地拥抱着。有一秒种,雷狮感觉自己看到了前方闪起的车灯;下一秒钟他又觉得那是错觉;只是在一切变成黑暗前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如同尖叫一样刺耳的、重重的撞击声。

 

 

[二十三天后]

 

在雷狮自己还没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安迷修好久了。

 

说起来实在好笑,那个家伙第一次引起他的注意的原因是他的发型——雷狮头一次看到有人用发胶把自己的头发做成那种爆炸杀马特风,而且还在头顶上特意留出一小嘬梳不平的呆毛。

 

这个傻里傻气的发型让雷狮总忍不住朝他那个方向看。他们物理系和安迷修所在的神学系只有星期三下午的公共课是在一起的,而这节课又总是特别无聊,所以雷狮总有一整节课的充足时间去观察安迷修那违反地心引力的呆毛。

 

用笔戳戳会怎么样?会塌下来吗?拿剪刀剪了呢?第二天会再长出来一根吗?

 

老是想着这些没营养的问题,自然而然地雷狮就开始特别地在意起安迷修来了。神学院的家伙在雷狮看来都是守旧迷信的傻瓜,安迷修也不例外。有时候雷狮会刻意在安迷修旁边读物理学杂志新刊登的论文,拖着长腔说着“上帝已死”,安迷修这时候百分之一百就会回过头来义正言辞地指控雷狮干涉他的信仰自由。

 

你这么信仰上帝?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去教堂当神父吗?雷狮问他。

 

那当然了。说起当神父这件事,安迷修眼睛里及时地冒出了璀璨的小星星,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在雷狮眼里,就像突然变成了个小孩子),特别强调了他以后要去市郊那所有玻璃彩窗的教堂,那里的祷告室是他见过的最大的祷告室。

 

而且,神学院毕业的时候会给每一个人发一枚银制的十字架。安迷修说到这,兴奋得呆毛都要竖起来,那简直太帅了!就像骑士的勋章一样!

 

 

 

雷狮曾经一直以为安迷修永远是在笑着的。

 

他的手机相册里有一张偷拍安迷修回头的照片,那张照片被拍糊了,而且当事人笑得特别的傻,雷狮一边狂笑一边给这张照片加了个标签:傻逼骑士。

 

他第一次见到安迷修笑不出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

 

当时刚下完公共课,班里大部分同学都走了,安迷修还在座位上看书,雷狮由于心理那点儿暗恋的小心思,就故意磨蹭着没有走。他正打算假装刷微博偷拍安迷修一张照片,就听见一阵桌椅倾倒的声音,安迷修整个人跌倒在地板上。

 

 

把安迷修送到医务室的时候雷狮还不愿相信他有心脏病这个事实。

 

这还有什么相信不了的,安迷修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虚弱地说。你看有我哪里不像个心脏病患者吗。

 

因为你总是笑着。雷狮想着,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抓了抓头发,转换了话题:很疼吗?

 

很疼,特别疼。安迷修说,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想要活下去,而是这颗心想要活下去。所以我为了它一直在忍。

 

有那么疼吗?

 

有那么疼。

 

雷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莫名为安迷修心疼,却着实体会不了他的感受。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如果我也能感受到这种疼痛就好了。这样就能理解他了。

 

雷狮这么想着,脱口而出:你觉得疼的话,那我就把我的心换给你吧。

 

安迷修呆呆地看着他。

 

雷狮觉得不妥,慌忙补充: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也想体验一下!这样我就知道那什么感觉了!不是就和你有共同语言了吗!

 

他说完,逼着自己和安迷修面面相觑,做道貌岸然状,憋了半分钟血液还是禁不住涌上脸颊,雷狮羞愤欲绝,怒而用拳头猛捶大腿,低下头不愿去看安迷修的表情。

 

因而也就没有看见对方那同样涨得通红的、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害羞的脸。

 

 

[十分钟后]

 

安迷修正背着书包从教室里出来,走廊上人很多,他突然间就被旁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猛地挤了一下。

 

喂,旁边的那个,你有名字吗?

 

安迷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头上那根倔强的呆毛微微地颤抖着,眼睛睁得圆的吓人。像个兔子。雷狮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安迷修。棕发青年喃喃地说道,神情有些恍惚。雷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还有工夫发呆。

 

突然间,他好像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冲着雷狮喊道:

 

那个纸团就是你扔的吧!

 

 

[此时此刻]

 

安迷修的脑袋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肯定是后面不知道是谁扔过来的;真是有够大胆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罪魁祸首——一个被揉了不知道几百遍的小纸团。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幻想着许多辱骂的字句,肮脏的字眼,已经开始暗想自己是否要还击。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展开那个小纸团。

 

上面画着一颗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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